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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抗病記一般人總以為,當健康出了問題時,只要能看醫師,不管是什麼病,醫師都會有辦法的。可惜的是,期待有時只能換來失望。
有些病人進醫院看病之後,會變得越來越像個病人;有些病人會因醫師冷淡的言行而深感受傷。同樣的,醫師自己成為病人時也是一樣的。不論是多麼有名的醫師,不論這位醫師在自己的本行裡多麼權威,一旦生了病,也不過就是一名軟弱的病人而已。
「不要過分依賴醫師」、「自己的健康要靠自己維護」這類話,是患過病的醫師經常掛在嘴上的。究竟是怎樣的經驗使他們說出這種話呢?

 
醫師有時最好也生個病
 
醫師有時最好也生個病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上午,我搭乘新幹線,從東京出發前往京都,將近下午兩點,在JR嵯峨嵐山車站下車。
這一天,我和中尾醫院的院長中尾榮佑約好,要來採訪他的患病經驗。
一向以來,我都認為,醫師要自己生過病之後,才能理解病人的立場,也一定要經過這一趟,才能算是貨真價實的「名醫」。每次採訪這些名醫之前,我都感到欣喜萬分,心底總是暗自期待著,醫師不知會跟我說些怎樣有趣的故事。
然而,這天在走向中尾醫院的路上,我的心情卻異常沮喪。因為九十四歲的祖母昨天去世了,採訪後我得趕去見她最後一面。我的內心除了沈痛外,還有一股無法平服的怒氣,心中不免感到有些焦躁。
令我氣憤難平的,是祖母的主治醫師。
祖母去世前幾天神智仍然很清醒的時候,主治醫師曾在她的病床邊對大家說:「她實在是太衰老了。就算今晚發生什麼變化,我可有事,沒法來看她……。」
聽了醫師這番話,祖母心裡會怎麼想呢?這種醫師真是一點都不懂得體諒病人的心情。我懷著難以平息的憤怒來到京都。這種醫師一定從來都沒生過病吧。我心想。
就這樣,一邊胡亂思索著關於祖母的一些事情,一邊信步向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中尾醫院。
好,我得打起精神進行採訪了。
***
中尾院長走進會客室來。看起來,他顯得沈靜而內斂,至少,不像是祖母的醫師那樣會隨便亂講話的人,思量至此,我才稍微感到一絲安心。後來談起自己生病的經驗時,中尾醫師臉上卻顯出了不安的神情,他似乎認為,自己的患病經驗不見得能夠提供別人任何助益。
中尾醫師大約是在七年前生那場病的。那是在他歡度五十歲生日之前的三個月。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三日星期二的下午。
本身是外科醫師的中尾院長,出席了院裡的一項會議。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就是覺得全身無力。」中尾醫師在他平日看診的房間裡,回憶著當時的情形。
大約從一個禮拜之前,中尾醫師每天都有些工作過度,除了替出席學會的同事值班外,週末晚上還為重病病人忙了一夜。那天會議結束後,原本是預定要和業者討論院內裝潢問題的,可是他實在太疲倦了,簡直連話都不想說。
「也可以說覺得很睏吧。反正我那時就是想要躺下來。可是真的躺下來了,還是覺得很累。」
中尾醫師的妹夫是外科醫師,在左京區開業。他不放心中尾醫師的病情,當天晚上便趕來探視。
「我以為只要休息休息就會好。因為在那之前我從來都沒有任何病痛。但那時我又想到,妹夫來給我診治之前,不如自己先做個心電圖,順便也照個胸部X光,說不定到時候能對他的診斷有幫助。」
心電圖做出來一看,波形很明顯的跟以往的不一樣。X光片上的心臟也顯得有些肥大。
妹夫來了之後,把心電圖傳真給他認識的循環器科醫師看,那位醫師診斷說:「有可能是心肌梗塞。請來給我檢查一下。」於是,中尾醫師就決定在十三日深夜,到那位醫師上班的綜合醫院去做檢查。
當天晚上,在他換好衣服正要出門的時候。
「我為了準備出門,回到醫院後面自己家裡,當時心臟並沒覺得特別難過,所以我就和往日一樣,『咚咚咚』爬上去。誰知才爬到樓梯最上面一級,整個身體就動不了了。不是有些人跑完馬拉松之後,倒在地上無法動彈嗎?我當時就是像那種狀態。不過還是勉強換好衣服,然後手腳並用地勉強爬下樓梯。」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中尾醫師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心臟像是一下子被人用力抓緊了似的,又像是突然變得很沈重似的。
他立刻被救護車送進了左京區的一家綜合醫院。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救護車,當時的感覺是,睡在這車上真是太不舒服了。」
我想,跟中尾醫師有同感的人一定不少吧。譬如我親眼看過,一輛救護車十萬火急地趕到之後,忙著把病人搬上車,在搬運的過程裡,病人的腦袋噹啷噹啷地被震得東搖西晃。這對病人來說實在是件痛苦的事。儘管急救人員分秒必爭,病人應該心存感謝,但他們的動作如果能更小心、體諒一點,就更好了。
我還聽過一個肺炎病人描述自己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時所遇到的慘痛經驗。這位病人當時正因肺炎全身不住地發抖。
「我雖然是躺著的,但還是感覺得出救護車在深夜的馬路上飛馳而過。要閃躲其他車子時,那緊急煞車實在是叫人吃不消欸。每次車子一踩煞車,我的顫抖就會發作一次,嚴重到幾乎想要大喊『啊唷』的程度呢。總之,那一路上,我心裡只想著,醫院怎麼還不到?醫院怎麼還不到?」
不知心肌炎中尾醫師被救護車送進左京區的綜合醫院後,立刻接受了相關檢查。醫療人員利用導管將顯影劑注入冠狀動脈。由於人體心臟肌肉所需的氧氣與養分,是由冠狀動脈負責輸送,因此注入顯影劑後,可用X光片拍下血管的狀態。
「我在醫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做這種心導管檢查是要進行全身麻醉的,而且相當耗費時間。我腦袋裡一直都留著這種印象。所以一聽說要做心導管檢查,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誰知,結果只是局部麻醉,從我大腿根部插了一很細的導管,前後不到三十分鐘就結束了。顯影劑打進去的時候,全身一下子變熱起來。倒沒有留下什麼可怕或痛苦而難忘的記憶。」
那麼,在聽到醫師宣布「可能是心肌梗塞」,同時心臟又出現猛烈緊縮等症狀時,中尾醫師內心有什麼感想呢?
「很奇怪,我倒是沒感到那種自己『就要死了』的恐怖。心臟突然縮緊的時候,我雖然覺得負擔沈重,但或許是因為心臟並沒有那麼疼痛吧,我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還有接受檢查的時候,都沒感到死亡的恐怖。只是,我當時忽然想到,說不定自己無法再工作了。」
檢查結果發現,中尾醫師的冠狀動脈並沒問題,血管暢通無阻,顯然中尾醫師並沒患上心肌梗塞。不過,心肌搏動得並不理想。
「我想是心肌炎。」醫師根據症狀和檢查報告,向他宣告了病名。
心肌炎是一種經由病毒或細菌感染,而引起心臟肌肉發炎的疾病。然而那位醫師做過血液檢查之後,仍然查不出中尾醫師的心肌炎究竟是病毒還是細菌引起的。
「我聽說自己得了心肌炎,心裡也只是想,『喔,是嗎』。」
是因為這病來得突然,所以只好冷靜地接受事實嗎?
「心肌炎似乎是一種罕見的疾病。像我自己就從來沒聽過心肌炎這種病。或許也是因為這緣故,所以就沒太在意吧。」
醫師原來也跟普通人一樣,也會有完全不知道的疾病!
中尾醫師住進醫院的冠狀動脈加護病房(CCU, Coronary care unit)開始接受治療。這種病房是專為心臟病患所設的集中治療區。治療方法主要是利用藥物提高心肌的機能。
「住進醫院之後,接連兩天,心臟還是感覺負擔沈重。不過我在病床上也只躺了三天左右。後來醫師跟我說可以下床了,我就在醫院裡隨意走動,並到各處觀察一番。對,因為那種疲累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中尾醫師前後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出院後,為了方便到醫院接受治療,他暫住妹夫家,療養了一個月左右。這一年夏季接近尾聲的時候,中尾醫師才逐漸重新展開工作。
「療養的那段時間,我偶爾也會回到自己的醫院去看望那些病人。結果病人反而還為我操心,他們跟我說:『醫師,你身體還好吧?不要逼自己工作太辛苦啦。』自從染患心肌肉炎之後,每到星期天我一定好好的休息,而在這之前,我從來都沒顧慮過自己的身體。我想所有的醫師大概都跟我一樣吧。


脫下白袍變病人
「心臟方面的疾病我是外行,什麼都不懂。所以該怎麼治療,全都聽任主治醫師處理。就連有關心肌炎的書我都沒找來看。因為我覺得,要是看了之後,受到莫名其妙的影響,而為自己的病情擔驚受怕,豈不是很蠢?」
從我們的訪談開始,中尾醫師始終是用平淡的語氣,描述著自己當病人的經驗,直到說起他完全相信主治醫師的治療時,口氣突然變得非常熱切。
「做醫師的生了病,住進醫院,醫師和護士都會特別留心。而大部分醫師住進了醫院,都會表現得很任性。我很不喜歡這種態度。所以我自己住院的時候,就把醫師的外衣完全脫掉,徹頭徹尾變成一個病人。醫師生了病,就是一個普通病人嘛。」
「只不過,」中尾醫師接著說:「這是因為主治醫師可靠,我才會這樣。要是大夫不可靠,我就不知道自己肯不肯什麼都聽他的了。」
主治醫師看來只有四十多歲,大概比中尾年輕五、六歲,整天都待在和相隔CCU只有一層布簾的房間裡。
「醫師差不多整天都在那兒,我甚至還納悶地想過,他究竟什麼時候才回家呀?有時我睡到一半會醒過來,只要一醒過來,醫師的聲音必定會從隔壁傳過來。你知道,病人聽了這聲音,就會覺得非常安心。」
而那些定期到床邊來的護士,還有每天負責分送三餐的職員,他們也會對病患打聲招呼,令人感到很窩心。
「每個人都一定會對病患說句很溫暖的話,譬如說:『你不必擔心喔。』、『你今天臉色很好嘛。』人哪,一旦變成病人,就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我感覺得到,醫師和護士隨便說的一句話,或者做出一個動作,就能幫助病人解除擔憂。而我因為生了那場病而獲得這些經驗,我也覺得很不錯。」
中尾院長說到這兒,提起了三十多歲那年,由他操刀所做的那台手術。
「那次是做跟腱(Achilles Tendon)手術,手術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正在縫合皮膚,縫線卻突然斷掉了,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啊,糟糕!』病人聽了這話,立刻朝著我說:『醫師,你要給我好好做唷。』」
因為是半身麻醉,手術過程中病人的意識是很清楚的。
「縫線斷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重新再縫就是了。可是,『糟糕』這個字眼卻會讓病人不安。因為搞不清醫師正在自己身上做些什麼啊。」
中尾醫師說,直到自己四十九歲那年患了心肌炎,才突然憶起那次做手術時發生的事情。
第一次住院
得心肌炎之前,中尾醫師從來沒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過,也沒住過醫院。
「因為家父也是醫師,我要是有個什麼病痛,他立刻就會給我看病。老實說,我不但沒進過醫院,也沒自己去排過隊等看病,真的,一次這種經驗都沒有。」
一般病人到大醫院去看病,首先要到掛號處掛號,然後走到自己要看的那一科的診察室門口,把診察券送進去,再等自己的名字被喊到。有時甚至必須等上好幾小時。一定得經過這番折騰,病人才能在醫師的面前坐下來。
做醫師的要是沒和普通病人一樣,親自到醫院看過病,當他們聽到病人抱怨「上一趟醫院,反而更傷身」,或是「要是不夠健康,是沒法上醫院看病的」之類的話時,根本無法理解其中的含意。
規模越大的醫院,越容易遭到「等三小時,看三分鐘」的批評,而實際上,在這些醫院裡看診的醫師,又有多少人會認為「讓病人等三小時」是個問題呢?中尾醫師提到「我要是有個什麼病痛,他立刻就會給我看病」,這句無心的話,讓我產生了這個疑問。
「對我來說,到醫院看病的這段經驗,十分有助於我理解病患的立場。」
中尾醫師的心肌炎已經完全康復了。不過在心肌炎之後,他又添了腰痛和五十肩的煩惱。
「年輕的時候碰到病人訴說腰痛、膝蓋痛,可檢查之後又找不出任何異狀的話,我總是很無情地告訴病人:『不管它就沒事了。』可是現在,自己也逐漸上了年紀,也會腰痛、肩膀痛,我體會到,就算在骨骼上找不出任何異變,還是會有那種『痛起來真要命』的感覺。人一生起病來,可不會按照醫學教科書上寫的那樣發展。所以,醫師有時最好也生個病。自己身上穿著白袍,被周圍的人左一聲『醫師』,右一聲『醫師』,叫個不停的時候,就會變得自以為是,這時是不行的,什麼都看不見。而一旦脫掉醫師的白袍,出人意料的,反而會注意到一些很單純的事情。譬如像『排隊等看病是多麼累人』之類的事。」
老實說,這次訪談剛開始的時候,我還忍不住在心底暗自緊張:「這可如何是好?」因為中尾醫師實在是太沈默寡言了。當然,也或許是因為我自己心情沮喪,在不知不覺中把這種氣氛傳給了中尾醫師,所以他也就不太開口說話。所幸隨著時間過去,我們聊得越來越愉快。
訪談結束時,中尾醫師說了那句話:「我想,醫師有時最好也生個病。」
當我離開中尾醫院,朝著JR車站走去的路上,那句話仍然不斷在我心中迴響。
如果祖母的主治醫師是像中尾醫師這樣,能夠親身體會病人的心情和立場,祖母臨終的景象一定大不相同吧。
我必須趕去見祖母的最後一面。而當我趕到祖母身邊時,她恐怕已經入殮了。
祖母直到臨終前,始終信賴她的醫師,但她從醫師嘴裡所聽到的,卻只有無視病人心理與立場的無情字眼。我一想到自己即將面對在絕望氣氛中逝去的祖母,心中不免感到十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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